值得珍视的“江湖情结”
——文瀚仪诗词读后
李玉真
在贵州知名诗人中,文瀚仪先生恐怕要算经历较为坎坷、遭际较为迍邅的一位:从少年时节的挥斥方遒,到壮年时期的事业有成,再到拂袖挂冠,归隐江湖与文朋诗友倾情唱和。有这样经历的人,应该为数不多。偶然的机缘,与瀚仪先生和一帮文友小聚,作为特例,我有幸获赠一本《春梦谁家经典》诗词联集。认真展读之后,我的感觉是五味杂陈;一些作品,还重复读了好几遍。从一些篇什中,我们既能体味诗人的块垒,也能感受他的襟抱、交游与寄托。不揣冒昧,以下就读完诗词后的部分感触,稍作梳理。
一、块垒成诗,酬唱相知
直抒胸臆,不晦涩,无避讳,是瀚仪先生诗词作品在立意方面的基本特点,因此我们很容易获得一种酣畅的审美愉悦,进而产生情感共鸣。
“平生酷爱奉松姿,怒向冰霜展玉枝。不碍词章无妙句,暮年有幸效杨时。”这是七绝《致谢周笃文老先生赐诗》中的句子。短短二十八个字,诗人的精神追求、无所顾忌的凛然态度,以及乐意向老先生学习的虔诚,却都一览无遗地表现出来了。一个“怒向”,松姿的鲜明,便得到了生动的描摹。这个形象是松姿的,也是“我”的。一句“不碍词章无妙句”,意思转了,趣味却依然在:“无妙句”,是虚心求教的理由;“不碍”,则是因为“有幸”——它体现了对受赠者的信赖与尊崇。
“雨(按:从标题看,应作“庆”)霖赠我释怀歌,一寸春心荡碧波。本欲甩琴龙洞堡,谁知沧海子期多。”这首题名《致谢庆霖兄赠诗》的七绝,字数虽少,情感的跌宕起伏,却都得到了细致的摹写:获得了朋友的劝勉,心潮起伏,于是放弃沉沦的念想;而且这样的朋友不止一人,还有许多。七绝《无题》的后两句,“偶因邂逅逢知己,已逝春心又复潮”,同样反映了一种真挚的令人动容的友谊。“患难朋友才是真朋友”,这话谁都深信不疑,要检验却很不容易。在这部诗词联集中,我们可以发现,酬唱的一应作品,恰好都以写真情为最显著特色。与诗人唱和最多的,是一位名叫“丁香”的好友。“把盏黄昏赋小诗,一吟便是两眸湿。数番未与丁香面,不解相思诉几时?”从这首《无题》,足以看得出来。类似的还有七绝《难诉相思》的前两句:“挥毫泼墨写相思,说起相思两目湿。”“劝君记起黄羊士,不为权钱把政勤”(七绝《赠别二》后两句),则是对身在官场的友人的谆谆告诫。勤政是本分,但为了谋私利还是济苍生,目的便有了质的差异。反之,七律《为友人创业而作》的前两联,对朋友就有一种能屈能伸的慰勉:“创业本来辛苦多,西风作被又如何?且将蝼蚁为天马,哪管蛟龙憩犬窝。”这是在宽解别人,又何尝不是诗人的自我慰藉呢?
七律《和李志钢》,颈联与尾联表达对朋友前途的忧虑最为直接:“忠心耿耿无人解,疑雾重重令我忧。怕与曹臣相度日,滥将忠信弑床头。”古人有伴君如伴虎的“先验”,如今的某些角落,只手遮天比君还“君”的现象依然此伏彼起。在跋扈者倒下之前,其僚属的诚惶诚恐、患得患失,外人未便揣测;一旦曝光,恶行却是谁都没法隐匿。毋庸讳言,在强力反腐取得高效的当下,这样的恶行固然有所收敛,却远远没有绝迹。
“锦衣卸尽栖龙洞,难与昏鸦相苟同。西部全羊酬壮志,南方骄子会英雄。甘将美味呈知己,不以真心付鬼虫。利禄功名如粪土,愿随风雨洒秋冬。”这首七律名为《下海》,既叙事又述怀。诗中的“昏鸦”“鬼虫”与“英雄”“知己”两组意象,形成了壁垒分明的两个“阵营”。衡量一个人是非高下的核心标准,与财富地位其实没有关系,要么人品,要么才情,舍此无他。七律《鲁屯吟》的尾联,“贞寿福门凭自己,勿须叩首拜王孙”,体现了诗人精神上的自立自强。“身着苗装卖药郎,人间正道好凄伤,只因未肯屈忠骨,戴月披星走四方。”这首题为《卖药郎》的七绝,反映的应该是诗人离职初期还没有找准发展方向时的漂泊生活,创作时间当早于《下海》。
集子中一些作品,倾向于独白意味,但对一些世相的揭示,却更加深刻。“自古君王泪,无须太认真。”五绝《进酒》的这个尾联,道出了古代帝王的虚伪:得志之前因为有求于人而“卖惨”,得志之后因为猜忌于人而诛杀。究其实,何止是古代?又何止是君王?目标实现后恩将仇报的,在我们的生活中,比比皆是。“去岁中秋节,门庭如闹市。声声道老兄,句句称名士。美酒配茅台,佳肴添鲍翅。今宵月满时,弃政从商事。空气静如如铁,月光凉似水。千古论真情,除非官宦时。”这首五律《二吟中秋》,通过前后两个中秋节热闹与冷清的对比,同样深刻地揭示了人情冷暖与世态炎凉。事实上,诗人知道,读者也知道,去年中秋那些蜂拥而至的客人,不过是一些前来索取的市侩之徒,离去反而是好事。一句“千古论真情,除非官宦时”,达到了反讽的极致,我们阅读时不可不察。
二、花木物景,襟抱含情
作为诗词寄托手段之一,“咏物”的形色是物景共有的,情感则是诗人特有的。“寒梅自知己任殊,冰雪凌霄玉容枯。但求万物怀春意,不与群芳论有无”,出自七绝《和疏影涵语诗》。这里唱和、咏物与抒怀兼具,塑造了梅花身处逆境、甘于奉献的人格魅力。相对于通过表象迂回刻画的方式,这里的梅花“自知己任殊”,具有鲜明的主体意识。在众多的咏梅作品中,这首诗可以说别开生面。
“落花吟”是前后连接的三首七绝,前一首写了梅花的从容与乐观,中间一首写了杏花的执着与奉献,第三首写了李花的洁净与志向,三者的共通之处在于都乐观,都具有奉献精神。七绝《吟菊》的前两句,“飒飒西风百卉残,我花独放满江南”,则反映了春夏众花纷谢之后,菊花在秋天的独特。诗人对花木的展示,在七律中更加具体到位,写照也更为生动传神。《二咏梅花》的颈联尾联:“百万狂飙何所惧,三千豪气恨天低。锦衣玉带由它去,独上琼山树异旗!”《二吟桃花》的颈联与尾联:“花开总为承天理,云散皆因运物伦。看似无情实有意,落红本是谢知音。”这两首诗中,梅花有一种豪气,桃花有一种达观。“独上琼山树异旗”被赋予梅花,似乎有些夸张,不过,在七律《和吴应松先生》的首联,诗人就对这种夸张做了阐释:“独上琼山岂是真,只因不忍看沉沦。”这里的沉沦,不是某个人的精神状态,而是一种沦落且需要得到唤醒的世风。花木之外,这类诗词咏物写景都有较为特出的地方,以下略举数例。
五绝《咏牛》:“一头大水牛,光阴十几秋。常被人牵制,无处觅风流。”这首诗在整个集子中,最为直白浅显而又意味深长。牛的性格特点,乃是忠厚戆直,不懂得像猫狗那般讨主人欢心。在被少数“雅人”歌颂“勤劳”的同时,牛们因为无争,因为缺乏反抗精神,被许多“俗人”长期叱骂和鞭笞。老了病了,等待它们的不是呵护,而是屠刀。《题山间竹笋》的前两句,“初露锋芒厚土中,挥戈直指向苍穹”,彰显了一种锐气与自信,稍显不足的是,在整部集子中,同类主题的作品不多。五律《雪》,是一首相当不错的写景述怀诗。这首诗可以说是集子中最有古意、古韵,意象最为生动而气象最为宏阔的一首。整首诗从首联到尾联宛如一幅画卷,由屋内到屋外、由狭窄到广远、由地面到高空,徐徐展开,却比画卷更富动感,更能引起读者内心的震撼。
“曲中无限山和水,能解知音有几人?”这是七绝《琴吟》的后两句,由前两句的纤手抚琴歌颂阳春引申而来。古人感喟曲高和寡,在我们这个只为经济奔忙的浮躁的时代,弹琴者与听曲者都极为稀罕,曲高也好,不高也好,和都寡,而且愈来愈成为常态。知音互赏,不管其他,或许是一种适合的选择。七绝《题抚琴女》的前两句,“十分惆怅一分弹,轻抚瑶琴强作欢”,体现了知音者的一种具象感触,也是我们欣赏时不宜忽略的。
三、江湖邈远,热心冷眼
“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,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。”范仲淹认为心怀天下者,“忧”无处不在。瀚仪先生虽然放弃了未及庙堂之高却来之不易的功名,回身江湖之远,却不影响他“热心观世界,冷眼看红尘”(五律《进酒》颔联)。两句看似矛盾的表述,实则反映了对立统一的一种辩证关系。
“寰球小小滋妖佞,大地茫茫蕴鬼虫。汗青廿四无明镜,天下英雄泪雨中。”这几句诗,系七律《感事吟》的颔联和尾联。深入品味,我们可以发现,它们是诗人跳出个人小我之后,对往古的一种打量。纵观历史,除了宋太祖“杯酒释兵权”对功臣们恩威并用稍微怀柔之外,其他朝代的开国功臣,罕有能摆脱“鸟尽弓藏,兔死狗烹”的悲剧命运全身而退的。即如后世推崇不已的刘伯温,功成后只想退隐江湖苟全性命,依然逃不掉明太祖的追杀。七律《三无诗》的后两联:“长缨万丈皆无奈,碧血一腔更枉然。怎奈东窗屠义士,神州何处问青天?”这里的诘问,具有同样色彩。七律《吊同窗明跃等》的后两联,也不例外:“青山无处埋忠骨,大地有颜葬小诗。可叹英雄皆气短,高歌仅唱少年时。”
拜物拜金,谁都懂得鄙弃,但在行动中,许多人却都不择手段趋之若鹜。这种现象反映到诗人的作品中,就有了“高洁芙蓉难出水,低微铜臭可为仙”(七律《三无诗》)、“白发三千向九重,是非功过孔方兄”(七律《感杜甫〈茅屋为秋风所破歌〉》)。
上述作品给人一种消极和愤激的意味,但是,不容否认,数千载的历史长河,光明美好的年份确实不多,太多的岁月被刀光剑影和明争暗斗所笼罩。而且我们不能不关注到,在诗人的同类作品中,家国之思与时代襟怀,同样是热切的。如《和熊登海先生〈题葫芦照〉诗》的前两句:“且借山间树蔓悬,潜心养气共尧天。”如七绝《题石榴照》:“重任千斤欲断腰,平生甘为子孙劳。传承致爱家国事,勿使春心负我朝。”再如七律《登黄鹤楼》的尾联:“自古英雄皆气短,风流人物数今朝。”又如五律《题镇雄被授予中华诗词之乡》的尾联:“天下无闲士,流觞咏大同。”冷眼,不过是表象,是对一些背光面的冷峻注目;热心关注,才是诗人思想情感的本质与核心。
黎民,作为一个抽象概念,到如今仍然是许多诗文作品不屑甚或贬损的对象,要么因其“愚”,要么因其“贱”。事实上,无须列身其间,只要身居“下僚”,只要不是眼高于顶,就一定会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。其中有许多人文化不高,收入不高,这固然是事实,但这不等于他们就缺少幽默风趣的言语表达与复杂丰富的情绪体验。不夸张地说,一些“黎民”的谈吐、经历,尤其是对逆境的耐受力,完全可以成为正面讴歌的对象。在这部集子中,诗人就秉持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,如:“迷途檐下客,问路山中老。”(五律《晨鸟飞过》的颈联)七绝《答龙裕维老先生》的后两句,则是“珠玑字字歌黎庶,留取英名一世鲜”。“美酒千杯吟壮志,新词一曲颂黎民。月牙池畔无明夜,山野丛中有好人。”这两句诗,系七律《鲁屯吟》的颔联和颈联。在七律《和吴应松先生》一诗中,诗人还有这样的感慨:“椽笔未能书道义,丹心何以载黎民?”在《鹊桥仙·对弈》一词中,则是这么作结的:“兴衰胜负有谁知,去问那、樵夫渔父。”樵夫渔父是谁?他们就是“黎民”。
结语
因个人遭际原因而愤世嫉俗者,从古到今都不乏其人,但能直起腰来挂冠,从容进入另一种精神胜境的,除了晋代的陶潜、清代的郑燮,现代社会似乎找不到很多。洋洋得意而又喋喋不休,恋恋不舍而又忿忿不平,倒是成了官场恋栈者的时尚。“寄意东篱菊酒处,斯人岂肯随庸尘?”(吴应松《读〈春梦谁家经典〉赠文瀚仪先生》尾联)在这个背景下审视诗人的人生轨迹和诗词作品,我们没有理由不尊重他的特立独行,以及他的诗词作品中蕴含的情怀。概言之,瀚仪先生的“江湖情结”不是杞忧,不是私愤,它是热心观照现实的责任意识的体现,是合理限度内的诗性表达,值得介怀,值得珍视。
作者简介:李玉真,黔中人,笔名石竹,二十世纪六零后;以身处山林且嗜酒,自号山林饮士;登山临水,待人接物,把盏会心,有感辄述;每有作,亦常署雪山飞狐、玉山真人、王静夫等;贵州省作家协会、散文学会、纪实文学学会会员;清镇市作家协会、诗词楹联学会会员;近年有古典韵文作品《容膝斋诗词集》、文学评论《容膝斋俚谈集》、散文随笔集《聆听山林》出版。